李光耀留给亚洲人的遗产
2015-04-02《东方早报·上海经济评论》2015年03月31日杨艾俐
我在过去三十年间,从事新闻工作,曾去采访新加坡四次,看到这个国家巨变的历程,李光耀虽已过世,但这个国家的做法、施政风格可以带给亚洲的启示无穷。
很多华人认为新加坡小国寡民,容易管理,不值得学习,但是中国如果任何一个500万人口的城市,能治理得如新加坡井井有条,欣欣向荣,才能说新加坡模式不值得学习。
首先,李光耀以西方价值观克服了亚洲人严重的缺点,一是重视执行力,二是重视规划力。这些看起来平淡无奇,喜欢高谈阔论的领导人不愿花时间在此,历史学家黄仁宇认为,中国儒家盛行,领导人只愿意谈抽象理念或伦理道德,不愿意碰触细节,认为统计、数字、做法都是次流之术,因此中国迟迟未能走上现代化之路。例如中国领导人在遭遇到严重天灾人祸时,常喜欢讲“多难兴邦”,但是灾后如何重建,谁应该究责,如何防止灾难,却付之阙如。
近代管理学家喜欢谈领导者应为群众树立愿景,但是大部分领导者忽略步骤及做法,也忽略魔鬼就在细节里,必须一环紧扣一环地执行,才能达成愿景。
访问新加坡官员任何施政课题,他们会告诉你,这项课题要达到的目标是什么,将采取哪些步骤?评估标准是什么?中间可能遭遇什么问题?要如何与人民沟通?可能遭到的阻力有哪些?
只看新加坡表象的人往往会说,这是个威权体制,还要与人民沟通吗?不然,新加坡虽然长期一党执政,但是执政党所推出的国会议员及部会首长,都有自己的选区,周末都得到自己的选区,听取民众意见,不敢懈怠。国会议员及部会首长也要负责建立朝野共识,以利政策执行,因此到新加坡访问发现人民官方口径一致,共识极高,访问十个人就像访问一个人,实在有些无趣,但更可见这个小国共识之强。
执行力重要助力是法治,而不是人治。例如新加坡反贪污出名,国际透明组织将新加坡列为最清廉的国家之一,得分接近北欧芬兰、丹麦等国。凡是证明贪污的,不管是谁都会被绳之以法,我在1984年访问过李光耀的爱将——国家发展部部长郑章远,不久后,看到报纸发现他自杀身亡,他涉嫌收贿100万新加坡元,在服下大量安眠药自杀前,还写下一封遗书给李光耀道歉。
踏进新加坡贪污调查局展览室,一张张照片映入眼帘,国家发展部部长、博物馆馆长、环境部部长、警察、私人企业董事长,都被控以贪污罪,有的身败名裂,失去退休金;有的自杀,令人毛骨悚然,背脊发凉。一位新加坡专业人士和我说,“贪污调查局叫你去问话,你就会吓得发抖。”
除了官员外,贪污调查局积极侦查私人企业和非营利组织、显赫商人,行贿、收贿都不能逍遥法外,希望企业在干净的环境中成长。他们打老虎,也打苍蝇,一位博物馆馆长收受建筑商商金钱,只有两万新加坡元(不到9万元人民币),却被判刑三个月,更失掉他服务近三十年的退休金,太太无法面对这一切,以自杀结束生命,因为新加坡小,彼此都认识,对她打击太大了。
李光耀的肃贪绝非一时政策,而是成为习惯,成为风气,成为文化,历时五十余年而不衰。
李光耀另一个坚持是长期规划。新加坡地小人稠,提高人民生活素质,就得及早规划,而且规划都是四十年到五十年的发展远景(不像亚洲城市随地建,随地拆)。例如他们要将住宅和商业区合而为一,人们不必长途通勤,上班就学、购物娱乐,都在小区,节省能源。
他们还要花二十年,增加人口到630万(如此才能达到土地所能发展的最适规模),但是增加的人口多是精英人才,中国台湾很多专业人士都受到新加坡政府邀约,是否愿意去移民,很多人也入籍新加坡,例如前联华电子董事长曹兴诚等。
近年来新加坡政府积极到中国及印度小学,找资优生,给他们奖学金,协助全家移民。有计划培植他们成为新加坡的精英,更要他们从小就对新加坡有向心力。
很多亚洲国家领导人好大喜功,夸夸其谈,以为以此可以鼓舞人民。但李光耀坚持全国都要有危机感,以不断鞭策自己生存、发展、前进。
李光耀公共政策学院院长,同时也是《亚半球大国崛起》的作者马凯硕(Kishore Mahbubani)在接受我的访问时坦诚地说,新加坡是个城市国家,而城市国家从来没有长时间成功过,最长的是中古时期的威尼斯,靠东西贸易支撑六百年,最后终得加入意大利。“因此我们危机感特别强,更要看得远。”
李光耀过世后,世界最大的疑问是,新加坡是否会走上民主之路,一旦走上民主,是否如亚洲新兴经济体,如菲律宾、印度尼西亚、中国台湾一样,民主脱序、发展停滞,社会扰攘不安,但是根据福山最近出版的新书《政治秩序和政治衰落:从工业革命到民主全球化》,一个秩序良好的社会需具三要素:强政府(行政部门)、法治和民主问责;三者缺一不可,而且顺序要摆对,民主其实排在最后。新加坡的顺序与福山所主张的相符,有了强政府和法治,下一步新加坡领导人应该勇敢实行民主,成为全方位模范国家,才不辜负李光耀毕生努力所留下的遗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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